TDI-06
镜之所映
雨。
暴雨。
光雨。
卡卡尼亚张开手臂,昂起头,感到雨滴穿过她,汇聚脚底。视觉被剥夺,嗅觉被代替;她融化、脱落,如纸片裁剪的人形。
雨滴和纯白的光分食她的身体。每束光打下,都在切割她的皮肤、骨骼、神经与缝隙;每滴雨滑过,都带走她被解离的胞粒。
“伊索尔德,痛……”她失去平衡,倒进水里,“我好痛……!”残存的意志抱紧手臂,孩童般蜷缩,无限地矮小下去。
“……别怕,克拉拉,”雨泊漾荡,折射晏紫光晕,“我和你一起;我就在这里。”
——来,还差一点点。她感到自己被一双臂弯托起,不禁倚靠那暖意,神志不清地呓语:“我不要……”
你不必。
“……离开……”
我在这里。
“……你……”
我们在一起。
“伊索尔德……”
女声层叠回荡,优柔但有力。她被声音的主人环抱、搀扶,晃悠悠走向歌声的来源,走向黄昏的天际。她滚落阿尔卑斯之巅,沉入多瑙河畔;构成她的元素取自亿万年永不复返的瞬间,藉由时钟的搅拌凝结。
她嗅到檀木幽焚的香气。
那是伊索尔德的气息。她记得很深、很真切,就像记得那双饱满唇瓣依偎在怀中哼唱夜曲的声音。
那个诊所的黄昏,她枕着伊索尔德的膝,任由对方靠近。鼻尖冷冰冰,轻而又轻点在她右颊;嘴唇湿软、震颤,触碰下颌,辗转朝上,交叠呼吸。她屏气;唇上的触感亦僵硬。但她没有睁眼,也没有移动,于是脑后绷紧的腿面松弛,绒缎覆裹的手施力,抚抱她的肩与上臂。
“……克拉拉,”她听见那声音擦过眉梢、眼角,温温热地叹息,“我的克拉拉……”
——如果我抓住她的手……
她胸膛起伏,像呜咽的手风琴。
——如果我那时回吻她、抱住她,坦白自己的心意……
卡卡尼亚闭着眼,抿落一行热迹。
——我们是不是不会来到这样境地?
泪水打湿鬓发,砸在冰冷的石砖地。
她偏头,额际胀痛发晕,口鼻间充斥地下特有的潮湿锈气。
焚香散去。她睁开眼睛。
模糊,昏暗。昏暗中点缀一簇亮金。不同于伊索尔德的雍容醇美,入耳是一道裹挟砂质的童音。察觉到她的转醒,歌声渐息;金卷发托衬的面庞放大,流露澄澈的欢欣:“塞梅尔维斯!小音符——她醒了!”
“——哈!谢天谢地。”远处传来微愠的回应。卡卡尼亚眯眼,半截软盘飞过头顶,插在她身后半米的空地;她吃力地转动身体,看见身边的金发女孩啪嗒嗒向前奔去,扑向一道黑影。
“……塞梅尔维斯?”她条件反射地认出那声音,“我眼镜呢……”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摸来摸去。
“在你那帽子上面!”小队长半靠着女孩,没好气地走过来,“右边!看见了么?”
得到提示,卡卡尼亚总算定位到那团模糊的绿:她的外套叠得齐整,端端正正摆在躺卧之处的右侧,插鹰羽的宽檐帽却滑向一边,许是被她起身时碰落。
“……多谢。”她嘟哝着展开镜腿,戴上眼,世界顿时清晰:磨损的石板、积水的墙角、摇晃的虚弱白炽光线……她拎着外套站起,镜片背后的目光茫然扫过一根根锈漆密布的铁杆,看见一排排铁床和七八个翻倒在地的囚徒——胸膛起伏,还有呼吸,但明显意识尽失,个别身下还掩着污渍。
卡卡尼亚抓紧外套,脑中残存的旖旎消散。
“我们——”她迎向塞梅尔维斯,本想询问当下处境,却在看清对方的模样后拐了个弯,“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灰头土脸、发尾焦卷,左手的白手套从腕部开裂,披风也只剩半截。
“你问我?”塞梅尔维斯爆了句匈牙利语(卡卡尼亚没听懂,但她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游灵!”她气冲冲地展开右手,指尖夹着三五枚术式软盘,如扑克开扇,“我攒了半年——半年的量!只剩这么点儿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卡卡尼亚赶忙退了一步,生怕那软盘下一秒掷到自己脸上来,“我会赔你的——我赔你一年的份,我保证。”
“……哼。”塞梅尔维斯这才缓和了面色,将软盘插回口袋,“罗蕾莱。”右手搭在女孩肩上,目光软下来,“是她把你拉回身体。”她抬头,神色复归冷淡,“你该庆幸罗蕾莱愿意帮你,否则我会直接把你当尸体处理。”
“……那你倒还挺有闲的,帮一具‘尸体’叠外衣。”卡卡尼亚习惯了小队长刻薄自己,并没当真,“罗蕾莱小姐原也能通灵?难怪会被附体。”她弯下腰,诚恳地道谢,又忍不住追问:“您还能感受到——伊索尔德,或者——呃,附身您的那个亡灵,您还能感觉到和她相关的气息么?”
话音落地,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啧”,来自塞梅尔维斯。无需抬头,卡卡尼亚也能想象出对方面上浮现怎样的神情;但那只完好的洁白手套到底没有制止,只紧了紧罗蕾莱的肩。
那金发女孩晃着身子,食指点在唇上,思忖片刻,摇头道:“不行,小音符,小伊索尔德在这里——这里的每个地方。”
“什么?”卡卡尼亚愣住了,“什么意思?”
罗蕾莱松开塞梅尔维斯的衣摆,拉起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卡卡尼亚的手。
“你能说出你自己,在哪里吗?”她温和地包裹医生的手,浅青色的瞳眸犹如无机质的镜面,折射女人的身影,“在这具身体里,你的哪个地方——是你自己?”
“呃……”辍学的心理医生眨巴着眼,给出最直接的回答,“脑……脑袋?”
“脑袋的哪里?”
卡卡尼亚张了张嘴,发现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是说……”
罗蕾莱愉快地笑了。
“没错,亲爱的。我不能告诉你河流的哪一段是它,就像你不能告诉我——组成你的所有部分,哪一个是你。
“小伊索尔德是一首乐曲,回荡在这里的每个角落;小翠斯特是她的声音。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她们在哪里。”
“可是——”卡卡尼亚费劲地试图理解她,“声音——也会有发声者,不是吗?乐曲,也是由乐器发出的?难道、你不能……”
“噢!”罗蕾莱松开手,“你是这个意思。”她抬起右臂,直指医生身后,“你想要回声最大的地方。你要乐曲的节拍器。——当然,在那里。她们的交汇点。你要的东西!”
卡卡尼亚转头,看她手指的方向;只见一扇扇铁门挤压着狭窄的过道,往无底的深黑里去。
“那里有什么,塞梅尔维斯?”她直起身,询问;知道小队长必然早已侦察过环境。
“……你在临时指挥部看过的,”感染种踏前一步,阴郁地说,“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的牢房。——罗德里克·乌什主持降灵的现场。”
一切的缘起。
※※
“……司辰!术式监控那边传来消息,伊索尔德小姐的生命讯号减弱了!”
“!……怎么会?……莫非和未知生命反应的出现有关……?”
“很有可能。假设那道未登记反应属于芝诺的雇佣兵,这个人或许在入侵时采取了某种手段,对干扰电波通讯的结界力场造成了影响。”
“……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芝诺似乎坚信罗德里克·乌什尚在收容所内,尽管我们已探测不到他的讯号……”
“是的,这座收容所本就是芝诺的废弃避难所,他们很可能在建造时引入了更强的信号覆盖。”
“媒体那边还没到吗?”
“苏格兰广播电台的人到了。泰晤士时报在路上。一些本地小型媒体也接到了消息,会和区议员一起来。”
“很好。芝诺顶不住的。后续交涉也麻烦你了,十四行诗。”
※※
卡卡尼亚知道自己终会来到此地。
她无需推开门,因为门本就敞开;监控录像中陪同罗德里克·乌什少校的两名护卫一前一后倒在门口,显然在惊慌中试图逃离,却未达目的就遭遇游灵袭击——卡卡尼亚弯下腰,探了探他们的鼻息,确定两人同牢房收监的其他囚犯一样性命无虞,然后就伙同塞梅尔维斯,将他们搬离。
“你知道吗,”塞梅尔维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住士兵的脚脖子,“你其实可以踩着他们两个人过去。”
卡卡尼亚没作声。塞梅尔维斯低下头,看见那卫兵胸口几个大大的鞋印,“好吧,你大概不用我说也知道了。——总之,我真的已经检查过这间牢房了,”她在罗蕾莱不赞成的目光中缓和语气,“……你要再看一遍,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方法出去。”
卡卡尼亚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她声音透着疲惫,塞梅尔维斯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游移。
她耸耸肩,席地而坐,不再干涉对方的决定。
卡卡尼亚深吸一口气,走进录像中早已刻进脑海的场景:——三级收容犯,I·V·迪塔斯多夫的牢房。
如塞梅尔维斯所言,一切都保持原样——除了天花板中央的大洞、翻倒的拘束椅、掉落在地的白纱裙,以及罗德里克·乌什的缺席。
西北角的床。被褥叠得整齐。卡卡尼亚拒绝思考伊索尔德何时学会这套军旅似的叠法——就像她拒绝思考伊索尔德被束腰绕缠畸形的腰部与胸廓如何在坚硬的粗木桌椅上安放自己。三件家具,一盘沙拉(已开始散发气味),一圈红烛,一张拘束椅。如此简单的布设,站在房外便一览无余;卡卡尼亚蹲下来,捡起那叠凌乱的布料——那件数小时前仍挂在伊索尔德身上,如今却蜷在尘灰、碎石中,无人在乎的裙。
她感到目光与注视。她明白——明白这是愚蠢的、多余的、浪费时间的无用之举。
但她抱起那件衣裙,紧紧地,压在胸口,压在“心”破碎刺穿的创口上。
——仿佛这样就能解释贯穿心脏的痛意。
“伊索、尔德……”她压下声音,只做出口型。臂膊用力,牵动衣裙;锁骨触察到一件硬物——有个细长的物什,裹在纱裙的内里。
“……?”
卡卡尼亚回过神,抖开裙,——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清脆地撞地。
——翠簪。
她失神地看着那枚碧绿镶金的手工艺品,仿佛那簪子非从衣料里滚落,而是从胸口拔离。
“……啊!”牢房门口,罗蕾莱腾地站起,“‘指挥棒’!”她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踏着小碎步跑向卡卡尼亚,“小翠斯特的指挥棒!小伊索尔德最喜欢的东西……”
“……这枚簪子?”卡卡尼亚捡起来,放在手心,注意到簪体表面已布满蛛网似的裂纹,“您认得它?”
“是的!它是‘指挥棒’!”罗蕾莱踮着脚,伸出食指,摸了摸簪体的表面,“小翠斯特用它指挥‘乐曲’。”
“什么东西?”塞梅尔维斯本没当回事,捕捉到连续几个关键字,也丢下手中的通讯器,走近来,“让我看看。”
卡卡尼亚摊开手,还在思索罗蕾莱的用语:“‘乐曲’……‘指挥’乐曲?”她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联系,如同之前与罗蕾莱短暂交谈时一样——这女孩乍一听胡言乱语,实则有着自己的逻辑。
塞梅尔维斯探头,瞥了眼,顿时了然:“哦,是这个啊。我还以为这玩意儿是那幢鬼宅里的呢……”
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自己用词不妥,“呃,我不是说你女朋友是鬼哈。”
——该死。怎么听起来更糟糕了?
塞梅尔维斯忍不住抬眼,却发现卡卡尼亚置若罔闻。
“翠斯特说……”绿裙的医生盯着这枚亲手制作、亲自交出的发簪,自昏迷前的交锋中挖掘记忆,“她用这枚簪子、固定了伊索尔德的‘灵’……”
“——是的!”罗蕾莱开心地点头,仿佛自己的话语终于被理解,“小伊索尔德!她是乐曲。她抱着这里——也抱住了你!”
“……什么?”卡卡尼亚蓦地看向她,“她——伊索尔德——抱住我?”
“是的,小音符!”金发女孩顿了顿,歪着头打量眼前人,“绿色的小音符,对;你有很漂亮的羽毛形状。”她自顾自点头,“——小伊索尔德接住你了!她抱着你,完整地,所以我才能为你‘开路’。”
“……等一下,你是说——”卡卡尼亚想起自己两度超现实的游离,“伊索尔德、她是——”
……这个结界,本身?!
得出结论的刹那,她感到一阵眩晕。一股力道捉住她的手臂,她仓皇望去,从塞梅尔维斯脸上读到一模一样的震惊。
“……我没想到,罗蕾莱说的‘乐曲’,是这个意思,”血食怪喃喃道,“所以——只要把簪子破坏,我们就能离开——”
卡卡尼亚变了脸色。
“……‘破坏’?”她甩开小队长的手,哑着嗓子重复,“你要——‘破坏’她?”抓握翠簪的手攥紧,牢牢往身后去,“——不,不行;我不允许!”
塞梅尔维斯愕然。
“卡卡尼亚!——你,”她再三斟酌,还是咬牙继续,“你该不会还以为——她都这样了——还能被救回来吧?!”
“……我不管你说什么,”卡卡尼亚颤声后退,“我宁可——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第二次!”
“你清醒一点!”塞梅尔维斯也火了,“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卡卡尼亚怒视着她,大口喘气,耳蜗蜂鸣;见状,塞梅尔维斯也绷紧身体,摆出交战的架势,“你别逼我——卡卡尼亚。”语气趋冷,近乎森然,“我以队长的名义命令你——现在、立刻,把它交给我。”
卡卡尼亚摩挲着发簪,面上怒色渐褪,竟浮现恍惚的笑意,“……我们在司辰维尔汀的指令下行动,塞梅尔维斯;你现在并不是最高指挥官。”
说罢,她垂下手臂,背后镜面现形,“我不会将她交给你。除非我听见司辰亲口这样说。”
“……你!”塞梅尔维斯气极,“你明知道我们通讯打不出去……!”
“小音符……塞梅尔维斯!”罗蕾莱总算找到空隙,怯生生踏进两人之间,展开手臂,“不要吵架、不要生气!——神说:我们应当彼此相爱!”
——相爱!
这字眼像一记千斤重锤,砸在卡卡尼亚胸口。她不得不抓住什么——抓住那发簪来确保自己不要跌倒。腿脚发软,嘴唇发麻;她抓着那簪,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仓皇看向声音的来处:那以关切之色仰视她的金发女孩。
——罗蕾莱。
金泪早已告别那双水绿眼眸,浅青的虹膜簇拥同样清浅的瞳孔;礁石探出海面。她看见,却离得这样远。
她伸手,带着那根簪。她近乎乞求地搜寻痕迹——可能性,那道与她共呼吸的醇美女声曾从这具娇小躯壳传出的——证明。
但那不是伊索尔德。她意识到,甚至不是伊索尔德。
那是翠斯特。
“砰——”
火光。她瞪大眼,——枪响。
“——小音符!”
罗蕾莱甩袖,第一个反应:绷带裹缠浪花,冲向破空而来的金属。
水溅在卡卡尼亚手背。那枚子弹——奔冲她握持翠簪的右拳——被激流弹开,犹如彼时翠斯特劈舞绷带,截断八方去路。
“谁?!”小队长当即拔枪,对准铅弹的来处,“出来!”
卡卡尼亚惊魂未定地抬头,一双黑手套浮现空中。
枪口下垂,硝烟弥漫。小臂一截白皙,探进紧束的袖管;两枚金扣缀于其上,熠熠生辉。
“……哎呀,哎呀。”
披风曳地,剪裁收腹。灯泡下,黑雾绕升,揭开一道瘦高人影。
“好久不见,小罗蕾莱;你的‘直觉’越来越强了。”
棕发披肩,红瞳直竖。那女人笑着抬手,举过头,摆出投降态势。她背上还有一人,着芝诺军服、戴肩章,状似昏迷,被战术绳捆缚。
“——瓦伦缇娜!”塞梅尔维斯呲牙,血食怪的犬齿不受控地长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来自芝诺的传真!他们竟然——雇佣了血食怪!!”
“什么?欧洲还有塞梅尔维斯以外的感染种?”
“不、不是,是——真正的‘超自然者’……”
“……‘瓦伦缇娜’?那不就是感染塞梅尔维斯的……她也躲过了‘暴雨’?”
“司辰……我们现在怎么办?”
“……
“联系芝诺。转乌什中将。我有一个猜想。”
※※
“问得好!”瓦伦缇娜颔首,“我是来接人的。”说罢,她倾斜肩膀,露出背上军官的脸——赫然正是录像中寻灵问卜的芝诺少校,罗德里克·乌什。
“……乌什中将爱子心切,发布了悬赏任务,”她咧嘴一笑,两颗犬牙比塞梅尔维斯的更宽、更长,“挤满灵体的‘地下室’……还有什么人选能比咱们更合适呢?你说是不是,塞梅尔维斯?”
“谁跟你‘咱们’了!”小队长握紧枪柄,指尖搭扣扳机,“你接人就接人——对我的人开枪做什么?!”
她讲得大义凛然、义愤填膺,听得卡卡尼亚回过神来,“呃,你刚才不是还想跟我动手来着?”
塞梅尔维斯看也没看她,耳根倒是红了一点。
瓦伦缇娜可就不会装作没听见了,“对呀!”她拖长音调,好似真心纳闷,“你不是比谁都想破坏结界、离开吗?我只是帮你一把而已,何苦拿枪指着我呢?这玩意儿对咱们没用,你该知道的呀!”
“——可是,瓦伦缇娜?”罗蕾莱绞着手,困惑地皱眉,“小音符和你们不一样,她的手会被打坏的。你想要‘指挥棒’,可以好好说呀,为什么要开枪呢?这很危险的。”
卡卡尼亚读过塞梅尔维斯的维也纳行动报告,大抵知道罗蕾莱与瓦伦缇娜的奇特关系。此时此刻,见她不仅替自个儿挡了弹,还在故人前出声维护,不禁心头一热,左手搭上女孩的肩,“谢谢你,罗蕾莱小姐。”
“好!”瓦伦缇娜给人教育一顿,倒也不恼,笑眯眯地甩上保险,松手,枪支落地,“就按小罗蕾莱说的做。”鞋跟踢开枪,她空着手,张开臂,转向卡卡尼亚,和煦道:
“你也是1914年暴雨的幸存者,对吧?‘魔圈’的卡卡尼亚。久仰大名。”
创伤被触碰。卡卡尼亚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瓦伦缇娜的目光随之而动。
“我接到了你的沙龙请柬,卡卡尼亚医生,”她微微笑着,继续,“是伊索尔德小姐的艺术沙龙……哎呀,真是可惜——我没能赴约。”
压力。精神的疤痕凹陷,徘徊淬毒的语言。
“呵呵……当然,我很同情你们。那场骚动可不小……我听到的时候也大吃一惊!伊索尔德小姐是个那样好的演员!”
哀婉叹息,边缘渗血。
“我真喜欢她的《爱之死》……那是我听过最美的版本。
“不过嘛……
“只要活得够久,总会有更好的出现。”
迸裂。
卡卡尼亚后退半步,揉成团的纱裙按在胸前,掌心布料已浸满汗液。
“——瓦伦缇娜!”见状,塞梅尔维斯切入谈话,“说重点!”枪口仍笔直平行地面,对准那张轻浮的脸。
“哎呀,偏题了,”血食怪从善如流,耸耸肩,“不好意思。——总之呢,我和某人不同,没兴趣演那拆散爱侣的梅洛特。不如这样吧:你把结界的核心交给我,我来解析它的术式,或许能找到一个既不至于完全破坏结界、又能让咱们出去的法子。你看如何?卡卡尼亚医生?
“这应该正合你意吧?”
最后一鞭。卡卡尼亚低头,身体以肉眼可察的幅度颤抖。
“小音符……”罗蕾莱离她最近,忧虑地伸手,悬在距臂肘数厘米的上空,“瓦伦缇娜喜欢有趣的东西,”她嗔了眼旧友,后者无辜地瘪嘴,“她总是这样。你不必——”
“——谢谢你,”指掌竖起,打出休止符,“罗蕾莱小姐。”
卡卡尼亚抬头,身后镜面随之偏转。
“……恕我直言,瓦伦缇娜小姐,”镜腿挤压的鬓角仍带汗,音声与躯体却已趋平稳,“我很难相信一个躲在暗处放冷枪的人。”
“这……”瓦伦缇娜欲要分辩,却被镜面的闪光打断,“什——”她下意识偏头,举手遮挡,余光却瞥见镜中——空白一片。
“不如你先回答我——”
掌根拍向镜面,斥问掷地有声。
“你说你来救人,为什么却背着少校的尸体?!”
——温格勒的魔镜。
在刺目的白光中,瓦伦缇娜终于想起维也纳街头巷尾的传闻。
“克拉拉·温格勒——”
现身以来第一次,笑容从这名活过两个世纪悠长岁月的血食怪脸上消逝。
“——把你那镜子拿开,”她从指缝瞠视前方——以镜术窥探心灵的“医生”,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拿、开!”
“……瓦伦缇娜小姐,”卡卡尼亚充耳不闻,“‘真实之镜’成不了像的,只有两种可能:
“——灵体,和死人。”
一锤定音。
——你是“无影灵”,他已成尸身。
瓦伦缇娜骤然抬手,五指并拢,划出一道残影,“‘Scarlet’(猩红)!”
发梢微动。
视野里划过一道什么,擦过卡卡尼亚的脖颈。
烟花在耳后爆裂。
“……”
卡卡尼亚不须回头,也知道自己的镜面已化作碎片万千,消散空中。
“——卡卡尼亚!”
而罗蕾莱的绷带和塞梅尔维斯的惊呼,直到这一刻才蹿出。
“……现在明白了吗?”
瓦伦缇娜抚着脸,重又扬起嘴来,“下一次,就不是镜面了。”
唇角高挂,眼底却再无笑意。
卡卡尼亚硬着头皮与之对视,只觉自己被千百把枪炮锁定,脖后凉飕飕的,汗毛直立。
屋内屋外一时相顾无言,只有四道呼吸此起彼伏地交织。
恰在这时,罗德里克·乌什的尸体晃了一下。
“……嗡、嗡嗡、嗡……”
“?!”瓦伦缇娜当机立断,抓住尸体左臂,来了个漂亮的过肩摔。
“——喂!”塞梅尔维斯向后弹跳,罗蕾莱捂住嘴巴;卡卡尼亚眨了眨眼。
乌什少校的尸体砸在地上,软绵绵歪曲,口眼紧闭,毫无生气。他的腰间,一支黑色的对讲机仍锲而不舍地震动:“嗡、嗡嗡、嗡嗡嗡……”
※※
“……”
“……瓦伦缇娜小姐,我知道你在听。”
“……你是?”
“……我是‘司辰’维尔汀。我获得中将批准,正通过芝诺中继接入罗德里克·乌什少校的专用频道。”
“原来是基金会的‘司辰’,久仰久仰。你怎么——知道这样可以找到我呢?”
“乌什中将已向我分享你的相关信息。我知道你正在执行营救少校的任务。我必须提醒你的是:我正在圣洛夫基金会地下收容所临时指挥部的监控室里。——我可以看见你,和我的下属在一起。”
“……”
“瓦伦缇娜小姐来自1914年,对吧?90年代的监狱监控系统或许已远超你的想象;我猜你没有意识到——你在迪塔斯多夫小姐牢房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录影。”
“……”
“这份影像在我手里。我负责它的调度与转录。”
“……”
“瓦伦缇娜小姐?你还在听吗?”
“……我在。(沉默数秒)你想要什么?”
“嗯,好问题。首先——我希望你将对讲机交给我的下属;基金会的通信频段还没有恢复,我有话要对她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