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维尔汀熟悉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卡卡尼亚和塞梅尔维斯都松了口气。
罗蕾莱虽不认识维尔汀,见这道通话打断四人的剑拔弩张,也露出笑容,哼起了唤醒卡卡尼亚的小曲,更向后者介绍起这首法语世界家喻户晓的民谣来,“为了呼唤你,小音符,”她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我改掉了一些词哦!”
她目光粼粼,笑容真纯;是以卡卡尼亚尽管绝处逢生,也忍不住揉了揉那头金色卷发,暖道:“可惜我法语没好好学了。”
二人笑谈间,塞梅尔维斯换了只手握枪,仍未放弃“窃听”瓦伦缇娜与维尔汀的通话;奈何音质太差,即便瓦伦缇娜始终坐在尸体背上、半点儿没避讳她,也听不清对讲机那头说了什么。
“……你如果这么好奇,塞梅尔维斯,”瓦伦缇娜拿开对讲机,冲小队长暧昧地笑,“可以坐下来听。”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塞梅尔维斯毫无保留地翻了个白眼:“不要。”
“哎,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瓦伦缇娜左手捂心口,右手划了个弧,将对讲机抛给她,“接好啰!你老板找你。”
“唔!”塞梅尔维斯单手跳接,“喂?维尔汀?”
卡卡尼亚一溜烟跑过来,“刚才——司辰在和瓦伦缇娜小姐说什么?”
“……说来话长,”维尔汀听起来忧心忡忡,“你们——还好吧?”
两句异口同声的肯定。那年轻的声音轻快了少许,“太好了,看来我赶上了。这么说吧:瓦伦缇娜小姐已和我达成共识,我相信——在她安全离开收容所前,”她意有所指地停顿,“不会再为难你们。”
卡卡尼亚抬头,看见瓦伦缇娜蹲下身,与罗蕾莱拍手嬉戏。
“……虽然我很好奇您是怎么做到的,”她将注意力转回对讲机上,“但我们目前——恐怕有另一件事要先禀报。”手中翠簪紧握,往远离塞梅尔维斯的方向靠了靠。
“……嗯,我猜迪塔斯多夫小姐状况不妙。”维尔汀单刀直入,“这也是我着急联系你们的原因之一。十四行诗——”声音短暂远离,“请告知卡卡尼亚医生——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
“——遵命。”通讯换人接听,“卡卡尼亚医生,我们已经确认伊索尔德小姐‘消失’的原因——”
“是——我,”卡卡尼亚下意识掐紧翠簪,摸到裂痕后又泄了力,改掐自己的指节,“我——她为我承受了——‘霍夫曼结’……”
对讲机彼端,十四行诗沉默了两秒钟,“……我很抱歉,卡卡尼亚医生。”音声流露不忍,“我不知道……这条消息是否能派上用场,但我们认为有必要尽快告诉你。
“接下来,请您冷静、仔细地听我说:
“‘霍夫曼结’的副作用——或者说,伊索尔德小姐随机到的那一种——并不会导致‘肉体的完全销毁’,而是‘物理上的不可觉察’。”
“‘物理上’……‘不可察’?”
“对。这也是暴雨研究期间,我们一位科研人员的遭遇,”十四行诗加快语速,“这位研究人员——似乎脱离了我们所在的维度,无法被物理观测,却能在某种程度上干涉现实,并能被神秘术影响。伊索尔德小姐很可能也是这种状况。因为——基金会侦测生命信号的术式,一直都对她有反应!”
——而且,这也是“霍夫曼结”所有副作用里,唯一可能在肉体“缺席”的情况下发出正常生命信号的……
少女还在尽职尽责地罗列原因,卡卡尼亚的脑袋却已“嗡”地炸开,陷入空白。
——知觉抽离、意识延展。她仿佛又回到游灵的形态,四肢百骸无限地扩张、扩张,像飞扬的羽翼漫散。
“……躯,”她喃喃自语,“‘镜躯’……”
“呃?”十四行诗停下来,“对不起,您说什么?”
卡卡尼亚却早已忘记——自己还在通讯。她抓住塞梅尔维斯的手臂,大力摇晃,“‘镜躯’!‘镜躯’!!我可以——可以投影!!!”她睁大眼,嘴咧到耳根,兴奋得满面通红,“她的身体还在!你听到了吗?!她还在!!还在——我的术式就能用!!!”
——我可以,造一具身体——
还给她。
她热切地注视塞梅尔维斯,注视那双不须转化业已深红的眼睛,试图从中获得片刻肯定。
塞梅尔维斯挪开了目光。
“……别再给她希望了,”她的小队长从她手中抽出对讲机,对着嘴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维尔汀,我们不是来救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的——”
那头传来轻弱的叹息。
“——我们潜入地下收容所,”塞梅尔维斯盯着手中的机器,“是来处理灵媒失控的残局。”
这才是我们的任务。
卡卡尼亚仍抓着她的手臂。力道变紧、变重,变痛。
塞梅尔维斯没有动。
——放弃吧,卡卡尼亚。她的侧脸说着这句话,而卡卡尼亚,她知道卡卡尼亚不会回答。
所以她没有对着卡卡尼亚,而是对着维尔汀,对着这名年仅十六七已饱经风雨的少女指挥官,发自内心地说:
“请下令吧,司辰。”
出乎她意料,维尔汀没有即刻作答。
反倒是卡卡尼亚开口了:
“……塞梅尔维斯。”抓握上臂的力道松懈,仿佛轻轻一甩就会掉下,“如果——
“——如果今天在这里,‘消失’的不是伊索尔德,而是罗蕾莱。”
血食怪骤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女孩;她扶着瓦伦缇娜的膝盖,正忧虑地望来。
“……你也能,这样说吗?”
她知道卡卡尼亚会这样问她。
她知道卡卡尼亚会打这张牌。
她也知道——
“……”
——她会看着罗蕾莱,无法回答。
“……就算,就算你给她做了一具新的身体。”最后,她还是没有甩开那只手,“就算你可以——让她进去;让她降灵、附体,或者你管它叫什么的方式——进到你给她造的身体里去。
“她能永远呆在那里吗?”
那双血红的眼睛终于抬起,以一种并非无情、而是多情的方式。
“……你有想过吗,卡卡尼亚?”
失去一种可能,是否真的比失去一个可以拥抱的实体残忍?
“……”手指一根根滑落。
卡卡尼亚松开了她。
“呵、呵呵……”
突兀地传来笑声。队长与队员齐齐扭头,看见瓦伦缇娜从尸身上站起。
“有趣!哈哈哈,有趣。”她鼓着稀落的掌,露出回味无穷的神情,“何必那么悲观呢,我亲爱的塞梅尔维斯?”
她走来,长发和披风一道摇摆。
“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什么?”
三米。
“我们存在,以怎样的形式?”
两米。
“我们怎样触及‘长生不老’的本质?”
半米。
“灵……操术,”塞梅尔维斯在瓦伦缇娜的眼中看见自己,“不,这——……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她下意识否定,理性却准确无误地串联整条逻辑链,闪电般穿刺心间:是的,这是可能的。——这完全可行。
迪塔斯多夫是灵媒。
迪塔斯多夫可以降灵自己——她甚至能够精准切分灵体的1/3,降于“心”。
卡卡尼亚是温格勒镜术的使用者。她能投影“镜躯”,基于镜面的“映射”构筑一个几乎以假乱真的“躯体”,而这个“躯体”完全能承载灵体,这早已被她的“自我转移”所证明。
血食怪的“长生”基于“灵肉”的高度统一。这既是镜面无法映照出血食怪的原因,也是血食怪可以雾化肉身、遁入影中,乃至寄宿于无灵之躯的原因。
——“灵操术”的本质,就是“外来之灵”与“无灵之躯”的结合、固定。
这意味着——
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可以降灵在卡卡尼亚为她制作的“镜躯”上,并被血食怪的“灵操术”完整钉住。
——她能以这样的形式,活下去。
对讲机被抽走。瓦伦缇娜笑着,倒握它,抵放下巴。
“来做个交易吧,‘司辰’阁下。
“我帮你的下属达成目的——固定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的灵体,你删掉有我的录像。”
静默。
瓦伦缇娜伸手,替塞梅尔维斯整理领巾。
塞梅尔维斯抿嘴,没有躲避。
“……你开的条件,”对讲机再度响起,“我可以答应。但——”
哪怕经受电波的过滤,这道声音还是那样通透、那样淡。
“——我不能替我的下属做决定。”
交易与否,还看她们自己。
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引回牢房中央——沉默的医生身上。
她还是那样哀哀地站着,笔直地垂着头,左手攥着那团纱布,右手握着簪。
罗蕾莱清楚看到她的嘴唇蠕动,幅度很小、很微,风却把那个名字吹至耳边,若音符脱落谱面,叮叮咚咚,伊索尔德,乒乒乓乓,不同地、反复地、交织而旋升地奏响。
小音符——卡卡尼亚。她伸出手去,向前迈步,被一道干脆的手势制止:
臂展前伸,尽头的掌竖着;四指并拢,垂直于地面。翠簪水平,夹落虎口,受力于拇指和无名指根的连线。
“……谢谢你,”她试图走向的人影涩然道,“罗蕾莱。”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道谢。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非要转过身,轻柔地环抱那已然无主的纱裙,一瘸一拐地走到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睡过的床边。
翠簪裹回白纱,一层层、一圈圈,安置于床沿。
随后,克拉拉·温格勒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托斯卡》的幕后,伊索尔德身披紫纱,颤巍巍走向她;五指开张,落下,拈起一角无足轻重的衣料,用拇指与食指的侧边。
她想起花田。欧石楠摇摆,泼遍视野;她晃动那双单薄的、披挂她外套的肩。
她想起“绿小姐”。想起自己对刚刚丧母的伊索尔德告别。她竭尽全力地舒张、安抚,却只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远。她想说:不要害怕,伊索尔德!我们很快会再见!我会以真正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却无法化为语言。
“——不要走!别走!……‘绿小姐’……!”未来的维也纳明珠从未、今后也不会在任何场合展现这样失态的一面,“……别离开我!求——求求你……”
她埋首绿雾消散的床沿,光着脚,呜咽。
求求你……
——地下收容所B3F,三级囚犯I·V·迪塔斯多夫的房间。
……留在我身边。
卡卡尼亚伫立床前,沉默着,唤出温格勒最古老的镜面。
※※
“你要盯着这破玩意儿——看到什么时候?”
饰有鹰羽的帽子第三十三次被翠斯特夺走。伊索尔德·冯·迪塔斯多夫昂首,看见幼童模样的姐姐不耐烦的脸。
“不适合,”天生的小小暴君拍着脚尖,“不适合!”她以和声音相同的力度甩手,将那顶矫揉造作的宽檐帽丢远,“别捡了!”冲十九岁的妹妹怒吼。
“……”伊索尔德垂眸,嘴角笑意不变。翠斯特恼火地掐拳,看那双光洁的手探出绿外套的边缘,按压西装翻领,走向抛物线的落点。
“……丑死了!”她抓住扫过眼前的西装下摆,“我叫你别捡!”
如她所愿,伊索尔德停歇。
但她并未转身看她,也没有回到原地,只是披着那件不该存在的绿色西服,静静地站在翠斯特面前。
搞得好像——我在求她一样!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翠斯特放开手;于是她的妹妹迈步,弯腰,拾捡,一如之前每次徒劳无功的抛接。
她又戴上那顶帽子了。
不论翠斯特如何辱骂、如何夺走、如何扔远——
那顶帽子都会落在这亩花田。
而这里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容许赤裸的足踏过每一寸土,去往任何地点。
“这根本——根本就不是真的!”年幼的姐姐大叫,“你没有身体!没有她的衣服!这只是——只是‘幻觉’!”
伊索尔德顿足,笑意搁浅。
“……不是这样的,”她摇头,又点头,“可她亲手把这件衣服——披上我的肩。”
“唔……!”翠斯特被她噎着,忿忿跺脚,无瞳的金目在眼眶涡旋,“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她扑上去,扯动那外套本身,扯得妹妹一个趔趄;伊索尔德流露瞬间的惊诧,却以蚀骨的优雅——她所经受的教育!原来不仅刻进肉体,也改变了灵——站稳脚跟,目睹那盎然绿意离开自己,在亡灵的怒火中烧燃,化为灰烬。
“……哼!”翠斯特面露得色,抔灰的手两分,奋力一甩——
噢!——那是灰吗?伊索尔德昂首,着迷地后仰,以近乎拗断那天鹅般白颈的、贵族绝不该有的角度;她看见无数晶点透亮,如水滴、如玻璃,折射花田永恒不落的太阳——
那金色、金色的余晖,已逝的过往,维也纳天空沉坠的辉光!
“……什……”纵是翠斯特,也未曾料到这般景象。她张目结舌地看着那绿衣的余烬遮盖目所能及的一切,追随光点的涌动——看向后方。
“啊……!”她看见一扇——门?被跃动的粒子勾勒,分开欧石楠的抱拥,凝固成形。
椭圆的“门”。翠斯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它“门”:它分明没有把手、却有古铜色的包边;没有木纹,却有光滑的镜面,映射刺目的白芒。
——温格勒的镜框。
无瞳的金目扩张。镜面折射的光。那光点聚焦,点在无瞳的眼中央。——没有因果,没有逻辑;因为没有时间。言语失去意义,记忆失去顺序,她抚摸已有的无尽书脊,抽出象征此时此刻——设时间仍在,我们仍可如此运用语言——最短、最长、最完整、最残缺,最不该被忽略的诗篇。
她明白了一切。
“你——”
而她的妹妹越过她,走向镜面。
“——等一下!伊索尔德!”翠斯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到她面前,“你要去吗?!你——”
伊索尔德停下来,按着卡卡尼亚的帽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翠斯特一边发问,一边觉得可笑,“她要你不人不鬼地固定在一具玻璃棺里,要你一辈子寸步不离,要你看着她变丑变老在你面前死去——”
她明明——明明应该渴望这个人痛苦——
思绪堵塞喉咙,她撞上伊索尔德的眼神;温柔的、爱悯的、沉默而隽永,——她最恨的眼神。
“是的,姐姐,”她的妹妹开口,几不可闻,“这一切都会发生。
“可在你眼中——一切不早已发生?”
戴着那过分宽大的帽子,她拎起裙摆,走过翠斯特身畔。
翠斯特转过身。
她看见伊索尔德跨入镜门,走向光的尽头,走向爱所恩赐的永昼——
永昼的黄昏。
尾声
维尔汀赶到地下收容所门口时,救援队已在十四行诗的指挥下就位。
“抱歉,我来迟了,”她跳下卡车,“和芝诺花了点时间协商——录像的事。”
“录像不是不存在吗?”橘发助手压低声音,伴她走过最外层的铁门,带出疑问,又补上一句:“——您来得正好,她们要出来了。”
维尔汀握紧手提箱,“比起我的说辞,芝诺会更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我只能说‘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车厢里安排了狙击手,等下瓦伦缇娜一露头,就会以麻醉枪击,活捉她才能帮我澄清。”
一个虚张声势的诡计。伊索尔德牢房的摄像头在塞梅尔维斯抵达B3F、开启备用电源后才开始运作;既没有拍到瓦伦缇娜,也没有拍到罗德里克·乌什被杀死的瞬间——但打从乌什的对讲机被瓦伦缇娜接起,且对方提出交易,她就知道自己的推测大概率正中红心:罗德里克·乌什死在瓦伦缇娜手里(他的生命讯号在入侵者反应出现前一直保持稳定,入侵者出现后却很快消失,这几乎不存在别的可能性)。
只是……
维尔汀攥紧箱子把手,注视洞开的闸门,心跳有一丝加快。
……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闸门厚重,质地钢铁,顶部呈拱形,与童年那扇不该推开的木门无一处相仿,恍惚间却产生重影。她——觉得一切都相似地“顺利”。
阴影里传出足音。哒、哒、哒……不是雨声,却同样无序,同样密集。
“……出来了!”十四行诗一声惊呼,顿见门道里浮现一个——不,两个彼此搀扶的身影。
“卡卡尼亚医生!”维尔汀上前两步,目光随医生的臂膀右移——她看见一名黑发、紫眼、裹白裙的女子,气质古典、容貌昳丽,比之照片更叫人心惊,“伊索尔德小姐!”她即刻认出对方来,“您的‘镜躯’——行走不便吗?”
“——没有的事!”伊索尔德还未张嘴,卡卡尼亚就替她答上了,“她暂时还不太习惯这具身体……我和她会再慢慢调整的!”眼神雀跃、嗓音洪亮,和数小时前有气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
维尔汀缩了缩下巴,不意外地看见伊索尔德始终望着女伴说话的脸,就连接腔也不挪移,“正如卡卡尼亚小姐所说……”她左手捉着那绿西装的宽大翻领,右手绕过医生肩颈,乍一看整个偎在对方怀里,实则脚步笔直,承着相当的力,“我方才‘住’进来,还在学习。”
“……好的,”维尔汀决定让那两人独处一会儿,好照顾自己的眼睛,“那我就放心了。”说着,退开一步,交与十四行诗张罗两人休息。
橘发少女指尖掩嘴,面颊微红,显然承受着预料之外的冲击,“卡卡尼亚医生、伊索尔德小姐……请来这边……”此举不单为贴心,也为扫清狙击手的障碍——瞄准瓦伦缇娜。
维尔汀再度回身,看见塞梅尔维斯背负一金发女孩,船帽摘了下来,握在女孩手里,“维尔汀!”她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把背上人放下,“你为什么没跟我说——罗蕾莱给人关在这里?!”
“呃……”年轻的司辰万没料到会被这么问,“你——不是——让琳赛帮你……?”
一串连珠炮似的匈牙利语。维尔汀不幸听懂了:她在亲切问候前上司琳赛令人不齿的“报复心”。
“你好,小音符!”罗蕾莱打了个哈欠,“你也是塞梅尔维斯的朋友吗?——我好困。哪里可以踩着云?”
维尔汀比了个手势,引女孩与血食怪往休息区去。
黑暗中再传步音。
维尔汀握住提手,退开,心底愈觉不妙——
军靴落地。
——如此沉重的步音。
军裤塞在长筒里。
——臀窄于肩,男性的比例。
军装以皮带束扎,肩膀上一颗五角星:少校军衔。
“……你就是‘司辰’,维尔汀?”
“罗德里克·乌什”站在她面前,眼中满是玩味的挑衅,“你……这个反应,果然没有录影。”
——血食怪!灵操术!!维尔汀终于明白了直觉预警的来源。
瓦伦缇娜——可以穿戴罗德里克·乌什的尸体。
这必定是她携带乌什之尸行动的原因——不管乌什究竟因何而死,只要她带着尸体,随时随地都能摇身一变,成为他人眼中的“乌什少校”。大摇大摆离去自不必说,甚或还能穿着儿子尸体去那老父亲面前露个脸,争取一把赏金!
若非立场相对,维尔汀发誓她会放下提箱,为这招“起死回生”的妙手鼓掌;可惜她是执棋而遭“将死”的那一方。
“……计划中止,”她不得不抽出对讲机,通知车厢里的狙击手,“原地待命。”
——要是她安排的人在众目睽睽下枪击“罗德里克·乌什”,可真是跳进爱琴海也洗不清!
瓦伦缇娜抱着手看她动作,眼中浮现欣赏,“狙击手?不错……看你纵容塞梅尔维斯她们胡来,我还以为你狠不下这个心呢。哎呀!好险、好险呐……”
“……芝诺的人在外面等您,”维尔汀冷硬声音,“幸会,‘乌什少校’。”
说罢,她一刻不想多待,扭头往塞梅尔维斯等人的方向去。
“哎!等等我呀,”瓦伦缇娜竟乐呵呵跟上,“怎就赶人了?我还没跟她们道别呢。塞梅尔维斯——”她隔老远大叫起来,“你能不能——把你的领巾给我呀?留个纪念呗!”
塞梅尔维斯背对着她,正同卡卡尼亚与伊索尔德对话。闻言,她侧身,横了“乌什少校”一眼,手往怀里去,却不是解领巾,而是摸出一小袋靛青,塞到卡卡尼亚手里,“拿好!——别再弄丢了。”
卡卡尼亚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索要“心”残片未果的事,“哦、哦……?”回过神来道谢,塞梅尔维斯却已拔足奔向一旁,横插进“乌什少校”与罗蕾莱之间,气势汹汹道:“你干嘛?!你这个变态!离罗蕾莱远一点——”
休息区霎时间乱作一团。维尔汀扶着额角,走近,“卡卡尼亚医生、伊索尔德小姐,你们看见十四行诗了吗?”
卡卡尼亚茫然四顾,这才发现橘发助理安置好两人便已不见。
“……应是被救援队叫走了,”伊索尔德替她指了路,又提醒,“收容所内的游灵虽已不再增加,仍有二三十体徘徊,您和救援队记得带上驱灵的工具。”
维尔汀谢过两人,道了声“珍重”,匆匆追赶助手而去。
卡卡尼亚挽伊索尔德坐下,想伸手揽她,又在一半停下,改而整理那头黑发,“伊索尔德……”
她嗫嚅对方名字,觉得千言万语堵塞胸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伊索尔德似是看惯她踌躇,并不在意,径自靠上肩去,“我听着,克拉拉。”
“嗯……”医生脸颊滚烫,搜肠刮肚,寻思讲些什么应景话,既不会勾起她关押这些时日的糟糕记忆,又能婉转表达思念之情。
抓握凳沿的手汗涔涔。好容易有些头绪,顶上忽地投下阴影,紧跟着一道男性声音——
“对了,”只见“乌什少校”摸着左脸,眼眶有点儿青,“能和我握个手吗,迪塔斯多夫小姐?”
卡卡尼亚大感意外,腾地站起,伊索尔德反倒波澜不惊,“我的荣幸。”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死者的手与非人之躯交握。
“我听过你的《特里斯坦》,迪塔斯多夫小姐,”瓦伦缇娜望进那双幽紫的眼睛,看见罗德里克·乌什的脸,“没想到……一个能绝唱‘爱之死’(Liebestod)的人,竟也能将‘爱之生’(Liebesleben)唱得如此热烈。”
“谢谢您,瓦伦缇娜小姐。”伊索尔德掌心冰凉,而乌什之尸余温尚存,指节却已发僵,“想必您垂听那场演出时,我的医生未及出席。”
旧贵族特有的含蓄、得体,瓦伦缇娜并不讨厌。她松开伊索尔德的手,后者落落收臂;只还没贴紧身畔,便被卡卡尼亚攫住,牵握到臂弯。
见状,血食怪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此,倒是我走运了。”
说罢,她正了正军帽,含笑道:“好好享受吧,伊索尔德小姐。”
——享受活着,与爱。
瓦伦缇娜离开了。塞梅尔维斯也抱着罗蕾莱,钻进营地唯一一具双人睡袋。
伊索尔德端坐在折叠椅上,凝视崖顶斜阳。卡卡尼亚放下两人份的茶水,捏了捏她的手,“伊索尔德——”
两分不满,三分不安,五分渴盼。伊索尔德看向她,笑起来,“怎么了,克拉拉?”
卡卡尼亚是想让伊索尔德看她的。待到那双紫眸果真循声而来,又被盯看得不自在,支吾道:
“您——那个、嗯……接下来,有、有什么想做的吗?”
伊索尔德偏头,思索了两秒。
“……和您在一起?”她以一种不明白对方何出此问的语气,理所当然地说。
“咳、呃——”医生给这意料之外的答案呛到了,“我——我是说……”她觉得自己舌头打结、脑袋发昏,“维、维尔汀大概要清场结束,才会安排回程。在这期间……您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任何事?”
“任何事。”卡卡尼亚努力令自己听起来利落些,以拾回自信。
伊索尔德眨了眨眼睛。
“您能陪我看会儿日落吗?”她柔声问,以目光示意远方、芝诺直升机的立足之地,“晚些时候,在那边的崖顶。我想……会很美丽。”
“好,”卡卡尼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一起。”
伊索尔德浅浅一笑,端起茶杯,小口啜饮。
“谢谢您,医生。”
崖顶,芝诺AW109军用直升机。
为首的士兵拉开舱门,殷勤退避,让“罗德里克·乌什”先行,“少校,您请。”
瓦伦缇娜扬起下巴,跨进飞机;还是同样逼仄。好在少校生得一点儿不伟岸,没了枪口环绕,她一人独占窗边,倒也乐得安适,优哉游哉地俯瞰地面:
——山脚处,两条人影挪动。
“有望远镜吗?”她敲了敲副驾驶的椅背。
那来时遭她“魅惑”的女青年吓一大跳,慌慌张张地翻找起来,“有、有,给您!”
瓦伦缇娜轻巧抓过,有意无意拂她手心,“谢谢,你真是太贴心了。”
副驾驶红着脸,连连摆手,显然没有吸取教训;瓦伦缇娜顿觉无趣。
“行了、行了。”
她斜靠椅背,翘起腿,镜筒摁上眼眶,重又往山脚看去。
“——起飞吧!”
THE END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