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尽头有一道光,它明灭不定,如漩涡般永无止境地旋转着;那是只有Ruby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她刚离开母亲的羽翼,依然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起,她就在追逐那道光了。
“那里是世界分裂的地方,”她母亲曾说,“那里是凡人和神明短暂交汇的地方。”
晨曦穿透灰暗的云层,Ruby站在舵轮边,注视着位于海平线上的那道光。闭上双眼时,她能看见它。沉眠时,她也能看见它。
船员们在船上奔走忙碌着,静静地迎接早晨的到来。煮粥的味道从下面的厨房里飘了出来。一股暖流在Ruby胸中蔓延开来,海风宛如塞壬(*译注①)那般吟唱着她的名字。
“那帮该死的假发佬真的害我们偏离了航线。”Yang抱怨道,她朝上纵身一跃,轻松地荡到甲板上来。她的眼睛下面有深色的眼袋,显示出她暴躁的性情。
“Raven知道可能会出这种事,我们只能保持现在的航线,在情况允许的时候汇合。”Ruby耸耸肩说。
“让Raven见鬼去吧。”Yang朝甲板啐了一口,被Ruby狠狠瞪了一眼。“对不起啦。”
“别逼我逼你把甲板舔干净,Yang。”她以前就这么干过,她还会再这么干。
“我说了对不起了嘛!”Yang伸出胳膊在空中乱挥一气,她戴在手腕上的金手镯被晃得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又悦耳。Yang对闪闪发光的东西总是很有眼光。
“照这个速度,我们一个月内是到不了破坏者之湾的。”Ruby叹了口气。即便拥有海上速度最快的快船之一,距离仍然是个问题。她只能让新月玫瑰号还有她的船员们做到如此地步了。
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掉落在了甲板上,Jaune迅速捡起一捆他本来正要搬去军械库的刀剑。他快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信没人发现后便松了口气。Ruby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真是个傻瓜。”Yang倚靠在栏杆上哼了一声。
“我倒是很喜欢他。”Ruby回答。
“呃啊。”Yang翻个白眼。“他真的是个很没用的男孩儿欸——几乎分不清他的剑跟他的屌。”
“那样说可不太好哦,Yang。”Ruby说,随即补充道,“他很可能剑要使得好得多。”
Yang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后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真是出其不意啊,你竟会这么说。”
Ruby耸耸肩。“我也是能开玩笑取乐的嘛。我又不是只会这样。”她扭动身体。
“要是人们了解你的话,他们就不会再惧怕猩红袭掠者了。”Yang用眼角余光看着Ruby。当妹妹凝视着海平线,目光追逐着光时,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人类的话只会令他们更加恐惧。”
“比如说Weiss吗?”Yang慢悠悠地念出她的名字。
Ruby的唇角抽动了一下,面容再次变得冷峻。“别说了。”
“Ruby,你甚至都不问她一下Winter在哪里,你不觉得Raven会考虑到这点吗?”Yang双手叉腰。即便她只是Ruby的大副,可她依旧是她的长姐。
“她说了Winter不在那里。”她耸了耸肩,不肯向Yang看去。
“啊,是啊,然后你就信了,像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瓜一样。”Yang戳了戳Ruby的额头。她生气地甩开她的手。
“需要我提醒你谁才是这儿的船长吗?”
“我们起码也该稍微洗劫一下嘛——你瞧见那些银子了吗?”Yang为所有那些被他们弃之不顾的钱财心痛不已。
“我们去那里不是为了银子。”Ruby厉声说。
“我们去那里同样也不是为了Weiss。”Yang反驳道。
Ruby努起嘴唇。“我仿佛记得某人说过‘反正她们谁都一样’来着。”
Yang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不管哪个Schnee总归都是Schnee家的人——他还是得为他的女儿慷慨解囊。”Yang细细审视着自己的手指,无视掉话语间的矛盾之处。“不管怎样,Raven打算要多少赎金?”
“她没向我透露过。”
Yang又开始挥动胳膊胡乱比划起来。“所以说你甚至都不讨价还价一下就带着我们所有人来执行这个鲁莽的任务?Ruby你疯了吗?”Yang把一只手按在Ruby的前额上。“你生病了是不?”
Ruby再次拍开她的手。
“话说回来,那Blake的事呢?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一直都在往下面跑。”Ruby故意转移话题。Yang的脸登时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一颗气势恢宏的彗星一样。正如Yang本身,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威势不凡。Ruby见状得意地微微一笑。
“她在下面已经待了六个月了啊,你就不能给她一张折叠床或吊床又或一些新衣服之类的吗?”Yang叉起胳膊。“还是说那些东西都是留给你的冰雪公主的?”
Ruby不禁低吼。“别那么叫她。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Yang扬起一眉。“当我是笨蛋呢。”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笨蛋,Yang Xiao Long。”Ruby往姐姐的胳膊上锤了一拳。
“无凭无据,不过嘛……”Yang点了点头。“……八成说得也没错。只有笨蛋才会让他们的小妹把他们呼来唤去的。”她耸耸肩。“哦好吧。”
一只信天翁划过广袤的天空,乘着上升的热气流展翅翱翔。它围绕着瞭望台不断盘旋, Sun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啃苹果。一根羽毛轻轻飘落到了甲板上。
“你来掌舵。”Ruby命令道。Yang站直身子,然后嘲弄地敬了一礼。
“你要去哪?打算去收割你的那磅肉(*译注②)了吗?”Yang阴险地窃笑道。
Ruby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走下楼梯。“有时候,Yang,我们必须得给出一磅肉才能存活下来。”她从靴子里抽出Weiss曾用来抵住她的那把匕首。大马士革钢铁在清晨的光芒照耀下旋转闪烁着微光。
Yang翘起一根眉,随后Ruby便步出了她的听力范围,去了下面的牢房。
*
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Ruby都会在Blake呆在厨房的期间里过来看她。Weiss坐在冷冰冰、硬邦邦的甲板上。她冻得直打哆嗦,却不肯使用提供的那条该死的毯子。
每天早上都是一样。
Ruby走进牢房,身上带着海风和桂皮的香气,她打开囚室门,检查Weiss的伤疤,当她往伤口上擦拭更多酒精时,手指总是意外地温柔。随后,她端过一张仿佛一直在嘲笑Weiss的小板凳坐下,接着把匕首扔在她俩中间,一个字也不曾说过。然后,她等待着。
Weiss从未动身捡起那把匕首。她们俩全都一语不发。等过了大约二十分钟,Ruby便会取回匕首,把凳子放回原位,然后再次锁上囚室门。直到第二天早晨以前,她都不会回来。
每天的流程都是一样,可Weiss却觉得难以忍受。那双银瞳如何细细地扫视着她的身体。她的手指如何地钳进她的下颔。当她没有拿起刀时,Ruby又是如何失望地微微撇起嘴唇。静默。它蚕食着她的大脑边缘,占据了她原本空洞的思绪。
可当Ruby在第八天早上出现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肩上披着厚厚的斗篷,织物因为被雨水浸湿而显得厚重。Ruby的发丝贴在脸上,脸蛋因寒冷而通红。Weiss能听见上方雨水敲打甲板的声音,能感觉到海洋的汹涌澎湃。浪潮猛烈地拍打着船身,声若雷霆。
Ruby抖掉肩上的雨水,抹干脸颊,然后打开囚室门。她没有端起小板凳,也没有扔出刀子,而是站在一边,朝楼梯示意。
“来。”她声音嘶哑,就像是连续大喊大叫了好几个小时一样。
Weiss把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向船体墙壁,她调整了一下肩膀,以便后背更多地对向Ruby。“我要留下。”
Ruby突然用力把她拖了起来,那条裤腰肥大的裤子一下子就滑到了她的臀部周围。Weiss一把抓起裤腰扣紧裤子,然后转身面向她的劫持者。她的眼中满是寒冰,与那片灿若星光的湛蓝十分相衬。
“你需要见见天空。”Ruby说。“要是你萎掉了你父亲就不会付钱了。”
“穿着这些被你称作衣服的见鬼玩意儿我很难走路的好吗!”Weiss试图挣脱开来,Ruby却紧抓不放。
“或许如果你肯合作一点的话,你就能有所收获。”Ruby怒吼回去。
“要来挖走我的眼睛么,船长?又或者你来是准备把我喂给你的手下?”Weiss怒目而视。
“Yang一直都很饥渴,但她看上的是另外一个人。”Ruby立刻回答,随即又补充道,“倘若任何我的船员胆敢上前跟你搭讪,他们将会付出血的代价。他们都很清楚。”
Weiss的眼睛扫过Ruby的脸,描绘着她的脸庞轮廓。
“有人?”Ruby突然寻思着问道,“过来——”她试图委婉地表达出来,“问候过你吗?”
“我还没有失贞,如果那是你所暗指的意思的话。”Ruby脖子上渗出的红晕堪称鲜艳明亮——按客气的说法来形容的话。
“我——”Ruby结巴了半晌,随后她清了清嗓子,暴风般的神情复又出现在她的眼底。“很好。”
Weiss脸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宛如自身便具有了心跳那般搏动着。“这种状况条件可好不到哪里去。”Weiss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傲慢又漠然,可是对说出口的效果却没有什么把握。
“奉劝你不要大胆测试,公主殿下。”Ruby指了指身后的上层甲板。“我能轻而易举地撤销我的命令。”
“你敢。”Weiss压低声音。
Ruby的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眼中浮现出一片汪洋。“不,我从来都不希望对任何女人那样做——不过这并不代表这种事就不复存在了。远比这间牢房还糟糕的事情多了去了。”她说着,笑容犹如即将湮灭的火焰余烬一般,渐渐隐去了。
“我——”Weiss站直身子,看向自己的脚。
“来看看天空吧,”Ruby再次说道,“你闻起来就像是需要吹吹新鲜的海风了。”
Weiss不禁骇然,跺着脚大步踏出囚室,打结的头发不舒服地拉扯着她的头皮。“记住,这完全不是我的错。”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她就一直没有洗过澡——连头发也不曾梳理过。给她的衣服不舒服地刮擦着她的肌肤,常常让她觉得仿佛有虫子在往她的身体里钻。
Ruby跟在她身后,倒也没说什么。相反,她一只手搭在Weiss的后腰上为她引路。在暴风雨中的某处——在一片银色深渊的底部,Weiss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当她们终于走出黑暗时,光线刺痛了Weiss敏感的双眼,让她忍不住皱紧了眉。甲板倾斜颠簸,海浪激烈地拍打着船舷,她脚下的木板湿润光滑。她的脚趾开始发麻。
在她们头顶上方,滚滚乌云翻腾不休,闪电划过,天空宛如被撕开了一道沟壑。犹如某位神灵正在发怒。Ruby的船员们在甲板上拼命乱窜,把货物吊起并固定在甲板上。
烈风如刀割般刮过她的身体,她的汗毛一阵刺痛,立马就竖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寒冷让Weiss冻得瑟瑟发抖,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是否要回到相对好上那么一丁点儿的牢房里,她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在牢房里,她起码还有一条毯子。
“这不是很美吗?”Ruby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她温暖的呼吸拂热了Weiss的后颈。
甲板上传来的一声巨响让Weiss吓了一大跳,用来固定一个庞大的板条箱的绳子啪地一声断掉了。船员们大喊大叫,匆忙跑过去再次把它固定住,以免东西落水。Nora一面兴致勃勃地尖叫着一面爬上板条箱的顶部,并开始熟练地给箱子缠上绳子。
“抓住那根该死的绳子,蠢驴们!”
“你竟然觉得这种暴力很美?”Weiss试图退回牢房入口,却一下子撞在Ruby的身子上。然而,当她感觉到Ruby的身体从厚重的斗篷下散发出来的热量时,她没有挪开。Weiss心中忍不住对自己的软弱大声咆哮。
“暴力中一直都有美的存在。”Ruby渴望般地说道,她看向海平线,仿佛看见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只需要看下去。”她再次指向天空,一束阳光破开了厚重的乌云。它撕裂了黑暗,放射出温暖的光芒,在那之下,水面呈现出绚丽的青蓝。
又一波大浪打在船舷上,甲板突然往左边倾斜,Weiss打了个趔趄,不过Ruby将手臂滑到她的腰间,将她固定在风浪的反方向,没有让她摔倒。
“来。”等颠簸平稳了一些后,Ruby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
鉴于那些大窗户,Ruby的舱室比Weiss原本以为的还要温暖。一个小小的炉火在角落里噼啪作响地燃烧着——与下方厨房的炉火相连。Ruby的书桌凌乱不堪,到处都是文件和羽毛笔,散开的样子就像是她一直在试图弄清楚什么一样。
她的床建在船体的侧面,床铺未经整理,也是一片凌乱,上面还放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旁边摆放着一双靴子,黑色的皮革有磨损的痕迹,显然曾被人使用过。
“靠在火边暖暖身子吧——在海浪把火打熄之前。”炉火前早已摆放好了一把椅子。由于饥寒交迫外加疲惫不堪,Weiss确实也争不动了,于是便欣然坐进那把一周以来第一次见到的靠背椅里。
炉火使她更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真的被冻僵了。她几乎不能弯动自己的脚趾头,等它们开始解冻时,Weiss忍不住皱起了眉。
在她身后,Ruby在舱室里走动了片刻,随后又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折叠整齐的衣服,上面还搁着靴子。“我想这些会很适合你。它们不是来自苏丹之类的地方的长袍,不过它们应该能让你好好保暖。”
Weiss想起了Blake。“那Blake呢?”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Ruby。
“Blake是这艘船上的俘虏,在她证明自己值得信赖之前,她都会是俘虏——不过根据已经被我交给戴维·琼斯(*译注③)的三个死人来看,她永远不会那样做。”
“或许如果你愿意给她一个机会的话,她会出乎你的意料的。”Weiss接过衣服,把它们放在大腿上,不确定自己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你是在说Blake,还是在说你自己?”Ruby坐在她身旁的甲板上, 向后倾身倚靠在自己的前臂上。她已经脱去了油布雨衣,那件斗篷正挂在门边滴水。
Weiss抚摸着光滑的布料。“她受伤了。”
“她致人死命。”
“她很害怕。”
“她本事不凡。”
“她——”Weiss截住自己,不确定还能怎么描述她的狱友。她们确实没怎么说过话。“——坏掉了。”
Ruby蹙额,眼中有火光闪动。沉默蔓延开来。“所以你要为她的行动负责是吗?”
“你什么意思?”Weiss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到答案。
“当她又杀掉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如果’,是‘当’——你要冒险赌一把吗?”Ruby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舱室甲板。
“这只是你的假设。”Weiss不屑地说。
“不,是你在假设夜莺不会趁我睡觉时割了我的喉咙。”Ruby终于抬起视线,盯着Weiss的眼睛。“我说过,我宁愿死在早上。”
Weiss想起了那把放在书桌上的匕首。“那就去问问Yang。”她提议。自从她来了以后,Yang几乎每晚都会去拜访到很晚。要么是把Blake拉到厨房去,要么就是隔着栅栏跟她玩骨骰(*译注④)。Weiss从未被邀请过。不过她也不在乎那种罪恶的消遣。
Ruby不屑地哼了一声。“一遇到那个女人的事Yang的脑子就不好使了。”
“就算心中有疑问她也依然选择信任你。”Weiss双臂交叉。“或许你也应该向她展示同样的礼貌。”
Ruby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朝门口喊道。“YANG!”
门吱呀一声开了,Jaune往里面探进一颗脑袋。“不、不好意思,你刚刚说啥来着,船长?”他的目光落在Weiss身上,久久地停留在她湿透的白色衬衣上。她脸色一红,双臂抱紧自己的上腹部以保持一定程度的体面。“早上好啊Weiss,很高兴在囚室外面见到你。”
“送饭男孩。”Weiss简略地应了一声。Jaune给她送过寒碜的饭菜。听到那个称呼,他似乎有些泄气。
“把Yang叫过来。”Ruby说。她注意到他们俩之间的紧张气氛,胸中某处倏地闪过一丝火花。她沉下脸来。
“是……”他叹了口气,随后关上门。
Weiss打了个冷战,她的脚边已有一小滩积水。
“换衣服吧。”Ruby朝徒劳摆放在她的大腿上的衣服示意。
Weiss盯着她,神经里似有一轮炽热的红日在燃烧。她重重地吞咽了一下,环顾房间搜寻私人空间。“我——”
仿佛是读懂了她的心思,Ruby站起身走到门口,把油布雨衣搭在肩膀上。“呆在炉火旁取暖吧。在这里那可是奢侈品。等合适的时候我再回来。”当门在Weiss身后关上时,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匕首依然躺在书桌上,似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