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
阿特拉斯城巍峨屹立,如一座宏伟的纪念碑。Schnee庄园的白色尖顶凌驾在整座城市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内众生,仿佛一尊白色的标志,提醒着他们谁是此处的掌权者。它象征着过去,也象征Schnee这个名字所曾代表的意义。
Mercury的纵帆船停泊在水中,Weiss站在舵轮边,凝望着这个曾被自己称为“家”的地方。
阿特拉斯拱门横跨在港湾之上,它仿佛一道黑色的河渠,将水面分隔开来。干枯的死尸在早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骨骼互相碰撞,发出嘎哒轻响,编织成一曲病态的旋律,轻轻奏响在港湾里。
“现在要做什么?”Coco问道,她靠在栏杆边,漫不经心地把瓜籽吐到船外。
“我……”Weiss胸口一紧,不自在地动了动。冰川般的眸子扫过一块古旧的、已被藤壶侵蚀的警示牌,心脏跳到了喉咙里。
小心海盗。
从远在她们之上的Schnee庄园里,她能感觉到父亲炽热的盛怒。它像恶毒的耳语,沿着她的脊柱悄悄滑下。Weiss感到后颈一阵刺痛,她绷紧下巴,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
“好吧,你总得有个计划才行,对吧?”Coco眯起眼睛向她看来,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夹克衫前一个小小的凸起。
Weiss撇撇嘴,翻了翻眼睛。
“如果我们在那边靠岸——”她指向拱门右侧,“——我们会立马遭到攻击。”她叹了口气,瞄了眼曼特的下层码头。曼特,那个充满盗贼、骗子和疾病的地区。它是阿特拉斯的负担。“如果我们在曼特靠岸,那么——”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Coco的声音充满无可置疑的警觉,“Weiss,我们不能在曼特靠岸。我们何不停在,比如说……我不知道……呃……嗯……”
“我们驾着一艘知名的海盗船,你真的觉得用它穿过海军船坞是个明智的决定?”她盯着水面上的军舰,细数着舰队的船只数量。标枪号依然在外执行任务,即便还有其它的船只停在那里,码头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
“你可是Weiss Schnee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会想要,我不知道,比方说……送你回家之类的?”Coco眯着眼,显然跟不上Weiss的思路。
“如果我不想回家呢?”Weiss气冲冲地说道。
“那为什么——”
“别再问下去了。”Weiss嘶声说。
Coco面色一沉,在栏杆边不安地动了动。“可是……”
“我不知道,Coco。”Weiss垂下目光,焦虑缓缓渗进她的心窝,攫紧了她的五脏六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舵轮边。“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静静地补充道。
她依然能嗅到鲜血的味道。
也许,现在那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了。与Weiss Schnee已是同义。她低头看着自己握紧轮轴的双手,在她的心眼看来,Ruby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无论她如何用力擦洗。
立马掉转船头跑回去的冲动无比强烈,令她忍无可忍。
但Weiss深深地、长长地吸了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心神。阿特拉斯海水刺鼻的盐分在她的肺里灼烧,激起了她对一段遥远时光的回忆。它们吟唱着,恍若渐渐被遗忘的梦。
夕阳渐渐沉到了庄园后面,血红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大理石形成鲜明对比,在整个城市投射下污迹般的阴影,影子很长,恰如其分地在曼特残破的街道上留下伤痕。有什么东西在Weiss的胸中引起了共鸣,她扭动嘴唇,像紧锁的眉。
因为她现在已经来到这里了。没有回头路了。
她回头望去,身后是一片汪洋大海。她漂浮在文明的边缘,和在外面一样,茫然而迷失方向。一束红光坐落在海平线上,它轻柔地穿过天空,在云层中留下尾迹。风中传来低语。
Weiss咬紧牙关,回头看向曼特。她已经毅然决然地作出了最终决定。
“Weiss,别这样。”Coco说,声音低沉而绝望。
但Weiss没有回答。她不发一语,只是驱使纵帆船进入港湾深处,穿梭在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商船之间。水面十分平静,如同玻璃一样。纵帆船深红色的船帆在水底深处投下扭曲而清晰的倒影。
一些商船船员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计,视线紧盯着她们的船。恐慌在他们的甲板上散播开来,他们急忙展开防御工作,警惕地发号施令。可一个海盗怎么会只用一艘微不足道的纵帆船搞入侵呢?等到纵帆船从他们身边经过并离去,没有显示出任何敌意时,他们方才放松下来——尽管还是很紧张。他们匆匆驱船驶出港湾,尽可能快地离那艘纵帆船越远越好。
然而,并没有警铃被拉响。
Weiss驾船驶向码头,向港务长付了钱,毫无阻碍地顺利停好了船。这里是曼特,没人会仔细盘查,也没人会提出质疑。
非常完美。
Weiss走下码头。她衣衫褴褛,身上依然沾满血迹。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否重要。
Coco跟随在她身后,满眼担忧之色,但她知道这份担忧还是不要宣之于口的好。她低头看了看外套里鼓起的一个小包,用手指轻轻抚摸,眉头紧锁。Weiss身上透着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不安。一种不确定感。
她能看见Weiss眼中的映像在崩溃瓦解。一点一点地,有条不紊地,仿佛是由某种外力所控制的破坏。这令Coco不由得冒起鸡皮疙瘩。可要是Weiss拒绝,她又该怎么帮她呢……
曼特的街道破旧不堪——到处都挤满了脏兮兮的人,垂死的人。被社会蹂躏的人。街上散发着死亡的臭气,成山的垃圾和污物堆积在街道的泥泞角落里腐烂。
男人、女人和孩子穿着不同层次的衣服站在街道两旁。从尽可能整洁的人到穿着破布的人。然而,每个人都营养不良。这里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地区。这里的人骨瘦如柴,在阿特拉斯精英们的铁蹄下被摧残、被灼烧——他们脸上的泪痕宛如伤疤。
Weiss紧紧搂住自己,羞愧蒙住了她的心。她来这里做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位老妇人驼背坐在旁边建筑物的屋檐下。她坐在水坑和泥泞里,雨水像手指一样溅上她褴褛的衣衫。她瑟瑟地发着抖,眼中毫无生气——仅仅反映着一个存在罢了。
Weiss在她身边踌躇着,漆黑的阴影抓挠着她的心。
她又能给这位老妇人什么东西,才能缓解她的痛苦呢?这个念头使得苦涩的胆汁爬上Weiss的喉咙,灼痛了她的鼻腔。老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窝深陷在头骨里——眼睛像失去光泽的银一样呆滞——羊皮纸般的肌肤紧绷在凸起的颧骨上。她亲切地微笑,露出扭曲的坏牙。
这位老妇人所展露的衰朽的温暖深深触动了Weiss,从胸腔里径直夺走了她的呼吸。羞愧的红晕涌上Weiss的脸颊,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衫前襟——呆立在原地。从这位老妇人呆滞的双瞳所反射出的映像中,她看见了Ruby——调皮捣蛋的笑容只为她展露。
“我、我什么也没有。”Weiss说,声音微弱,细若低语,“对不起。”
Coco在她身旁动了一下,巧克力色的眸子狐疑地扫视着边道小巷。空气中仿佛充满静电似的,令她后颈的寒毛不由得立了起来。在曼特深处的某个地方,回荡着一阵怒吼,吼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老妇人握住Weiss的手,她的皮肤粗糙,刺得人发痒。“没关系,亲爱的。”她柔和地答道。轻轻地,她把某个东西塞进Weiss手心,拍了拍她的手背。“能在沟渠里见到一位Schnee真是太好了。”老妇人松开温暖的手,唇边泛起笑容,目光越过她的肩膀,遥遥凝视着远方。
Weiss的喉头渐渐哽住了,那个东西的边缘抵住掌心柔软的肌肤。街上远远地传来了人群的齐声呐喊,Weiss低头看着自己手。她慢慢松开手指,掌心里一道铜光闪烁着。一枚边缘磨损的小硬币整齐地放在她的手心中央。银币上印着一个女人的侧面轮廓,暗淡的光芒显得悲伤而凄凉。
Weiss用拇指抚摸着硬币上的人脸,牵动唇角,形成一道褶皱——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萦绕在她的脑海深处。“你从哪里——”她环顾街道,搜寻那位老妇人,但她已然踪迹全无,她刚刚还在的地方只剩一堆木箱和木桶。“——得到的这个……?”看在后世的份上,Weiss咽下剩余的问题,未说出口的话语灼热了她的唇。
“Weiss?”Coco低头看着她,一道摇曳的阴影掠过她的鼻梁。
“她去哪儿了?”Weiss问道,话语堵在她的嘴里。
Coco牵动唇角,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那条小巷。“呃……”她眯起眼睛,“……谁?”
Weiss脸上顿时涌起深深的红潮,双耳间开始响起瓮声瓮气的嘈杂声。
又看见东西啦?
Weiss猛地摇了摇头,头发在脸上甩来甩去。她的呼吸堵在胸口,空气带着苦涩的咸味,刺痛了她的肺。她想都没想,把那枚硬币直接塞进口袋,将那位老妇人远远抛在脑后。心中的疑问压在她的舌根,蠢蠢欲动。
“于是乎,现在怎么办?”Coco慢吞吞地问道,双手懒洋洋地交叠抱在后脑勺上。
鹅卵石地上回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Weiss回头一看,那股强烈搏动着的愤怒气势令她猝不及防。她立即贴到一栋建筑物的墙壁上,一群狂怒的暴民挥舞着工具从马路上冲了过去。他们的面目愤怒地扭曲着,他们大张着嘴高声尖叫,露出缺掉的、坑坑洼洼的牙齿。无数只粗糙的手举向天空,冲身在高位的那个男人怒骂着污言秽语。
男人。女人。孩子。
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身影如巨浪一样涌入街道,狂怒的气势犹如狂风暴雨,在他们周围澎湃地涌动。Weiss难以分辨他们在喊什么——只感觉得到舌根处灼热的刺痛。
Schnee庄园像法官一样悬于高天,血红色的太阳在它的边缘投下邪恶的阴影。Weiss嘴里发干,心脏狂跳不止。
“吃掉富人!”
“烧了它!”
“独裁者SCHNEE!”
她血液一凝。
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并没有注意到她,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曼特的中心。Weiss的好奇心被激起,她焦虑地拧起眉毛。在人群中,她与Coco目光相遇,Coco摇了摇头,棕色的头发晃动着。
内疚如一枚流弹,在Weiss心中盘旋。
慢慢地,她举起一只手挥了一下,随后便消失在暴民团中,跟着这股涌动的气势直达高潮之地。人群在她周围攒动,像水一样将她径直吸入人流,回到源头。Weiss倒吸一口凉气。
“WEISS!”Coco的呼唤遗失在曼特某处,她企图伸手抓住Weiss,却只抓了个空。
Weiss已然随着人群独自离开。他们对她毫不在意,在她周围大喊大叫,怒不可遏,以她的焦虑为食,并将其转化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愤怒。Weiss喉咙紧缩,随着人群蹒跚而行,视线模糊,身体疼痛。
他们进入阿特拉斯大门外的一个小广场,一座绞刑架胁迫性地屹立在仇恨中心。绞索空悬,在港口传来的汹涌气势的震颤下,在空中不断扭转。
“看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一个女人站在绞架的横梁上,递出手掌伸向左方。“几只耗子从爸爸的裙子上掉下来啦!”
众人高声咆哮。
Weiss挤过澎湃的人潮,却又立即被吞没在旋转的混乱中心,动荡的恶臭和长期以来的愤怒像疾病一样膨胀。它侵蚀着她的骨头,曼特痛苦的呐喊撼动了她脚下的鹅卵石。她的牙床随着搏动而疼痛,心脏随着人们的狂热而狂跳。
“退后!退后!你们这群脏人!!”
喊声被愤怒的暴民淹没了——这是一次无力的尝试。
“就是因为你们,我们才会变成这样!”有人回喊道。
有人扔了一块石头出去,石头沉重地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像打雷一样劈开了人群的怒吼声。
Weiss踮起脚尖,越过攒动的肩膀和挥舞的胳膊,看到一位级别较低的阿特拉斯财政官员与三名武装海军军官背靠在被苔藓侵蚀的墙壁上。当她看见闪亮的猩红色头发和绿宝石般的柔和微光时,她的喉咙缩紧了。
Pyrrha?
站在绞刑架上的女人撇撇嘴,叉起胳膊,翘起髋部。她沙色的头发垂落在那双愤懑不平的紫水晶般的眼睛前。
“你们来到我们的城市,开始向我们的人民索要更多的东西吗?”她提高音量,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指责地指向那个男人。“看看你的周围吧,小大人啊,这里除了屎和泥以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接收到信号似的,人群中间的某个地方飞出一大片滑溜溜的、棕色的、厚厚的淤泥,直直地砸在了那个发福男人的嘴巴上。他哇啦哇啦地吐出泥巴,脸都白了,他紧紧贴在墙上,畏缩在海军军官们的后面,这几个军官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拔出了军刀。
“税收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这位官员试图争辩,他的眼睛因哭泣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眶红红的。他瑟缩着,对着那个女人抽抽搭搭地哭泣,鼻涕从他的鼻子里淌出来,滴落在他的嘴唇上。
“那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狗屎大人——从你们腐烂供应链的污秽里尽情吸血吧!”她怒吼道,脖子上青筋爆起。
在她的狂怒煽动下,众人群情激愤,蜂拥而上,Weiss被这股势头挤得步履蹒跚,在人潮中拼命稳住自己的脚步。她周围甚至都没人看她一眼,他们全都带着扭曲不快的表情,冲着这么一个男人大声发泄愤恨不平。
不对。Weiss闭紧双眼,心想道。那个他们应该憎恨的男人此刻正安全无虞高高在上地坐在墙壁后面。
“保持防御阵线!”Pyrrha的声音像标枪一样刺穿了混乱的人群,Weiss的头猛地转了过来。
在不到五英尺远的地方,中校挥舞着军刀向暴徒发出警告,剑刃擦过靠得太过接近的人的衣服。
然后,出于某种缘由……
蓝色的眼瞳和绿色的眼瞳瞬息之间交汇在一起,两人脸上同时充满了震惊。
“W-Weiss?”Pyrrha呢喃道。
“为了曼特!”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沙色头发的女人突然扑向Pyrrha,一把生锈的匕首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直指中校的咽喉。
腥红色一闪而过——全在她手上!它——它全在她手上!
“PYRRHA!”Weiss不假思索地向前伸出手去,她的惊呼带着余震,在暴民中荡漾开,手指紧紧地抓住一根闪烁着微光的金线。眨眼间,她便挡在了Pyrrha和即将成为刺客的人中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痛撕裂了她的肩膀。
那个女人震惊得目瞪口呆,紫色的眼瞳俯视着Weiss。
“保、保护Schnee家族的人!”Pyrrha喊道,她的声音冷如寒冰,羞耻带来的刺痛感滑下Weiss的脊背。
不。
“Sc-Schnee?!”那个女人紫色的眼睛立即扫向Weiss淌血的肩膀,脸上掠过惊恐之色。
暴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在疯狂的暴力冲动驱使下拼命挥舞着肢体,扔砸东西。Schnee这个名字像海啸一样席卷着各个街道——离震中越远,愤怒和力量就越强烈。
Weiss身后的Pyrrha突然发起进攻,趁那个紫眼女人震惊之余向她挥刀砍去。Weiss低头看了看自己流血的肩膀,眉头紧锁。“Pyrrha。”她喃喃低语,“我想我受伤了。”
但中校并没有在听,而是向那个女人冲去,手中的军刀快如闪电,在这个小小的绞刑架广场上闪耀着。她的目光锁定住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的沙色头发,身上散发出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暴民们纷纷抓住并阻碍中校,但在她挥刀威胁时又尽数后退避让。不久,Pyrrha被人群淹没,搜捕着那个阿特拉斯的威胁。
“呵,那你一定要跟我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在Weiss耳边说。
Weiss猛然转身,发现一双紫色的眼瞳正俯视着自己,女人咧嘴一笑,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可是……可是?Weiss立即回头,在人群中搜寻Pyrrha和其他海军官兵,但他们都被人群吞噬,追逐在一道影子身后。
暴民跟在他们身后,人们迅速从绞刑架边撤离,那名阿特拉斯官员被五花大绑起来,众人抬着他沿着街道离去,发出胜利的欢呼。
一把刀忽然沿着Weiss的肋骨滑下,疼痛来得剧烈又突然。冷汗顺着她的脖子淌下,心跳的声音就像潮水扑打在两耳之间。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着那个女人,女人的牙齿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就好像她有个计划似的。
Weiss绷紧下巴。
“我曾直面过远比你可怕的怪物,我向你保证——你现在的行为非常愚蠢。”
Ruby的血,溅满了她的双手——流到了她的小臂上。
噢,Ruby。
Weiss的呼吸哽咽在喉咙里,脸色化为一片煞白,她的心颤抖着,身不由己地跌倒了下去,在鹅卵石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少幼稚了。”女人说,“你看起来衰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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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你以为重聚了吗?不,这是《歪斯·雪倪的曼特大冒险》篇章